睽違二十載 金慶雲《人歌忽如昨》再獻全中文獨唱

 圖/MUZIK閱聽古典樂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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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ZIK閱聽古典樂 文/陳安駿

自2002年《馬勒的歌》之後,即未舉辦個人獨唱會的知名女高音金慶雲,在今年稍早迎來92歲生日之際,也宣布再開「金」嗓,將於11月23日在國家兩廳院演奏廳舉行《人歌忽如昨》中國歌獨唱會——除了選唱多首二十世紀經典中文藝術歌曲以及最具中國特色的各類民歌,也會與關門弟子、男中音蔡漢俞帶來數首重唱歌曲——其生涯數十載之豐厚積澱,盡皆如昨,光彩彌新,又得煥發。

燈火闌珊憶昔時

趁著演出將要進行的一個月前,筆者有幸前往金慶雲府上拜訪,問起《人歌忽如昨》的誕生因緣,以及它和1990年代曾經登場的兩場中國歌獨唱會《故國三千里》與《燈火闌珊處》有沒有什麼關係?才把如今的一切,與20年前暫時停下的多場獨唱會聯繫了起來。

金慶雲回想,二十餘年前的《馬勒的歌》,其實是他從1995年64歲時開啟、一系列六場獨唱會的尾聲。原本是希望,不管能唱到幾歲,可以一年唱中國歌、一年唱德文藝術歌,這樣交替進行,於是便由《故國三千里》帶頭,然後是舒曼,又唱了舒伯特,再唱了《燈火闌珊處》中國歌。到後來年紀漸增,想唱的德文歌進展也不那麼順利,又因為受傷與921大地震延宕了原本的一年一唱的進度,直到71歲、唱完馬勒之後,覺得沒有動力了,便停了下來。

往後雖仍然間有公開演出,也曾在80歲時,被往日同事、鳥蟲體書法家趙慕鶴問道:「為什麼不唱了?」、「80歲為什麼不能唱?」——這位百歲人瑞的話,確實觸動了金慶雲,可是真正叫他轉念、再啟獨唱會的轉捩點,還是因為2021年《曲水流雲》出版會上,被聲樂家協會理事長裘尚芬「公開預訂」,而在去年11月16日,偕學生蔡漢俞,參加了聲樂家協會紀念成立30周年的《大手牽小手》演唱會。

唱三首歌原非難事,但金慶雲去年5月感染COVID-19,脊椎又在病中發生壓迫性骨折,非常痛苦地做了骨水泥手術,術後三個月都無法唱歌,所以11月只能在未準備充分、相對不佳的狀態之下登臺,雖然自覺表現並不理想,卻獲得不少鼓勵、很多人說受到感動——他自忖「不是因爲我唱得多好,而是因爲在我這個年齡還這樣努力」——當天在國家音樂廳錄音的老師說,歌聲在三樓聽著、好似就在耳畔,給了金慶雲很大的信心,也覺得如果健康狀況好些,應該還能達到更高的水準,才動了再開獨唱會的念頭。

未料今年9月,又患膽結石入院治療,可謂好事多磨,不過他仍樂觀地笑言:「人生充滿變化,真的也沒想到會在92歲還有勇氣上臺唱歌,不過年紀大了,跟小孩兒一樣。我變得越來越自由任性,隨心所欲地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定下這個音樂會的目標,給我的生活帶來很多樂趣和推動力。我覺得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只要大家還能夠接受我的歌唱。」

而這場久違的獨唱會,一方面當然承繼了上一系列之餘緒、將主題又擺回中國歌曲,另一方面,卻又遠非僅僅二、三十年之事,箇中曲折,還要從1970年代、甚至更早的1930年代說起。

民歌藝曲詠故國

作為將中國歌曲帶上現代音樂藝術舞臺的先鋒,1976可以視為金慶雲「公開演唱中文歌」的元年,當時他有感於老同學史惟亮、許常惠掀起中國音樂尋根運動,而舉辦的《中國藝術歌曲獨唱會》,被康謳稱為「臺灣第一場全中國歌的藝術歌曲獨唱會」,在彼時樂壇以義大利歌劇選曲、德文藝術歌曲為獨唱會主流內容的環境之中獨樹一幟。

在此之前,金慶雲自1970年開始隨蕭滋教授研習德文藝術歌。1973-74年赴維也納進修,回國後於1975年由蕭滋伴奏,舉行德文藝術歌獨唱會,一時轟動:「我花了這麼多時間去學德文藝術歌,固然非常的美。可是爲什麼我這麼不重視我們自己的中國歌呢?所以我真的下了一些功夫去摸索中國歌該怎麼唱?雖然我不是從小在德語的環境裡成長,可是在我學習德文藝術歌的時候,是有很多典範的,從大歌唱家的唱片或現場音樂會中,我學到什麼是美的標準、應該要唱到什麼樣的程度。但中國歌真的沒有很多好的典範,和外國、像德文藝術歌的大家相比,我的前輩聲樂家留下的中文歌有聲資料非常有限。」

而金慶雲的這場演出,還有演出前刊登在中央日報與中國時報、險些鬧出一稿兩投尷尬的《中國歌的聲與韻》及《聽!中國歌!》,引起了許多人的注意,時任文化局長的王洪鈞也來函鼓勵,讓他真的感覺到自己作爲一個中國歌唱者,應該要對中國音樂、中國歌盡心的一種責任。所以1977年又舉行了《當代中國歌樂作品》獨唱會,唱了徐松榮、徐頌仁、游昌發、馬水龍、林樂培、林聲翕、張炫文、金亮羽等多位當代作曲家的作品,同樣開創了集中演出當代中文藝術歌曲的先例。

雖然走在時代尖端,不過金慶雲的演唱,絕非佶屈聱牙、盡唱未聞,蓋其選曲之中,必有相當數量的民歌、特別是展現語言趣味的北方民歌。然而如何掌握、詮釋,當然更沒有範例可循,全靠他自己摸索:「民歌的唱法,我認為應該更接近中國戲曲,而不是像受到西洋美聲訓練的聲樂唱法。所以我用美聲的方法,或者說我的聲樂訓練來唱民歌的時候,我自己是很疑慮的,不知道該怎麼唱才對——如果用像唱歌劇一樣聲音來唱民歌,一定是不對的。可是用那種尖嗓子,很甜亮的聲音來唱,我又覺得起碼我唱不出來,也不是很喜歡的——所以我的民歌是用了聲樂技巧來唱的,可是又希望唱出民歌的味道。」

1975年於台北實踐堂舉行德文藝術歌曲獨唱會,蕭滋親自伴奏。 圖/MUZIK閱聽...
1975年於台北實踐堂舉行德文藝術歌曲獨唱會,蕭滋親自伴奏。 圖/MUZIK閱聽古典樂提供

直到1978年,金慶雲第二次前往維也納,才讓他對聲樂的認識與技巧又步入新境。進修將畢之時,老師Emmi Sittner與其夫Hans Sittner鼓勵他進行獨唱會,沒想到這位學生竟然沒選擇德文藝術歌曲,而是想唱中國歌。他們於是推薦了維也納音樂學院藝術歌曲詮釋班的主任、當代作曲家Robert Schollum擔綱伴奏,也就是與演唱者一起探討詮釋歌曲的角色。

在Schollum看來,作為這次節目主軸的中國藝術歌曲,多帶模仿西方傳統作曲手法的影子。可是當金慶雲唱起民歌、特別是唱了梅振權編曲的《民歌八首》其中兩首,卻讓他眼睛一亮、大讚鋼琴伴奏寫得甚好,看過整本樂譜之後更說:「這八首歌都這麼精彩,你把它們都唱了不好嗎?」所以那一場獨唱會,梅振權的民歌八首幾乎佔了四成內容,讓金慶雲對民歌有了新的認識。

梅振權編曲的《民歌八首》,題獻給女高音茅愛立。金慶雲偶然在鄭秀玲老師家裡發現茅愛...
梅振權編曲的《民歌八首》,題獻給女高音茅愛立。金慶雲偶然在鄭秀玲老師家裡發現茅愛立轉贈的一本,緣於鄭秀玲大方相贈,才讓他有了認識與練習的機會。該作受到Schollum高度肯定,還在現代音樂期刊專文分析,令金慶雲非常高興。《民歌八首》不但就此成為他往後演唱會的重要保留曲目,梅氏來臺時,兩人還結成好友:「我從梅振權的編曲裏,真正體會到了民歌的趣味。」 圖/MUZIK閱聽古典樂提供

回顧起來,金慶雲總結自己認識中國歌的幾個階段,起初是幼時懵懵懂懂,憑著本能的喜歡去唱,即使進了師大音樂系,也沒有真正去琢磨中國歌的特性——中國歌的學問,字頭、字腹、字尾,啟口輕圓、收音純細,在從前的古典戲曲裏,例如崑曲,京劇,都很有講究——而他得益於父親是京劇迷,父母以前經常從濟南坐火車到北京去聽梅蘭芳唱戲,讓他從小聽遍四大名旦、四小名旦,中國戲曲的基因早存入了音樂的潛意識,只是作學習西方美聲方法的學生時,幾乎完全沒有關注。要到了第二個階段、唱全場的中文歌獨唱會的時候,才開始去鑽研,把西洋美聲和中國戲曲的兩種美學、把對中國聲韻講究和美聲訓練結合在一起。

第三個階段,是唱中國的當代藝術歌曲、唱現代作曲手法的藝術歌。除了前面提到的1977年《當代中國歌樂作品》,每一場獨唱會、音樂會中,都會唱現代作品,從史惟亮、許常惠,到《故國三千里》時,唱了學生施捷的《蘇小小墓》,又在《燈火闌珊處》裡,唱了施捷特別為他寫的、非常現代的中國歌《魂》。

第四個階段起自《民歌八首》,是對民歌的重新發現。加上前前後後摸索的很多民歌,以及在中國音樂美學會議等研討會上,提出探討民歌藝術演唱理論的論文,累積下來,逐漸唱出了自己的味道。

1980年,金慶雲在維也納音樂廳的中國歌獨唱會,由Robert Schollum...
1980年,金慶雲在維也納音樂廳的中國歌獨唱會,由Robert Schollum伴奏。 圖/MUZIK閱聽古典樂提供

儘管中國藝術歌曲或中國民歌,與他求學時最是喜愛、全力鑽研的德國藝術歌曲相去甚遠。不過演唱的技巧還是可以借鑑,特別是德語切斷旋律線的子音很多,偉大的演唱家卻反而因為這些阻礙,把曲子唱出了語言的味道,這不只啟發了他的演唱,還讓他省悟:自己可以那麼努力地琢磨、把德語歌唱出樣子,怎麼能忘了自己作為中國人,有中國的藝術歌,還有中國民歌可以唱?反過來說,自己更當爲中國藝術歌、中國民歌盡一份力——過去得以參與中國歌藝術演唱的發展過程,並踏出了比較早的一步,讓他十分慶幸。

昨日人歌今朝再

金慶雲上一次在臺北舉行全中國歌曲獨唱會,已是1998年的《燈火闌珊處》。 圖/M...
金慶雲上一次在臺北舉行全中國歌曲獨唱會,已是1998年的《燈火闌珊處》。 圖/MUZIK閱聽古典樂提供

這次《人歌忽如昨》,又讓金慶雲踏進了自己與中國歌的第五個階段。他坦言,自己到了這個年紀,在思想、在對歌的理解,對美學的領悟,或者對歌詞的感受上,跟以前不太一樣了,或者又多了一些東西;可是工具,也就是身體、嗓子,確實已經衰退了,即使盡可能維持一定的水準,仍對選曲造成很大限制、不再能夠隨心所欲,或者再唱想要去傳達、表現的現代歌曲,而必須就能夠勝任的範圍作選擇。

這一次他想做的,是回溯自己最開始接觸到的中國歌——流行歌、電影插曲,乃至中國藝術歌和民歌——放下使命、沒有目的,純粹自娛。所以《人歌忽如昨》全為老歌,像1922年劉半農作詞、1926年趙元任譜曲的《教我如何不想她》,可能是第一首家喻戶曉的中國藝術歌,今天聽起來還是非常的美。再有些歌,則是以前在演唱會上唱過,可是大家並不見得都很熟悉,像《喜只喜得今宵夜》,是青主的夫人華麗絲作的曲,歌詞來自於以前的流行歌集《白雪餘音》,作品本身很有張力,可是唱的人不多。另外一首《我儂詞》,是趙孟頫的管夫人寫詞,非常的動人,可是好像知道的人不多,所以再拿出來唱,希望引起大家的注意。

《玫瑰三願》是張曉風點唱的,從前他沒在獨唱會上正式唱過,裡頭一句「好教我留住芳華」讓他非常感慨——或許29歲、49歲、69歲的歌者唱這一句的心情都不一樣,但作爲一位92歲的歌唱者,這一句代表的分量,恐怕比對所有人而言都重吧。

自是不可缺席的民歌,則有《槐花幾時開》、《三天路程兩天趕》、梅振權編曲的《五哥放羊》等。

陜西榆林民歌《五哥放羊》,梅振權編曲。 圖/MUZIK閱聽古典樂提供
陜西榆林民歌《五哥放羊》,梅振權編曲。 圖/MUZIK閱聽古典樂提供

和男中音蔡漢俞一起演唱的二重唱,則希望一起演出,能叫更多人認識他這位優秀的關門弟子,也讓自己在這場分量十足的演出之中,稍微省一點力。

藉著安排本次曲目,金慶雲也憶起抗戰結束後在上海求學的日子,正是那時聽到管夫人的演唱會、讓他心生嚮往,而種下自己以後也想演唱中國歌曲的念頭——透過演出,或許將重溫那段七十多年未忘的珍貴感受。而在準備演出的整個過程之中,他也特別感謝新近結識、本次擔綱鋼琴伴奏的蔡世豪:「我現在不像以前,不再是很合格的演唱者,需要鋼琴合作者給我更多的支撐。非常感激他以無比的耐心,花了很多時間陪伴,並對我直言建議、給我鼓勵,我們合作得非常的愉快,沒有他的幫助,我不可能做到現在可以做到的程度,尤其中間動了手術,很多工作從頭再來,是一個很辛苦的過程。也請大家注意他的藝術,這是一位非常傑出的鋼琴獨奏家。」

以年逾九旬之身,再啟獨唱會,金慶雲誠實地說:「我真的很想把每個音都唱得很準、每口氣都唱得很足,可是我知道我現在常常控制不了、做不到了,可以說是很悲哀。只能希望大家用不同的眼光,用不同的心靈來欣賞。如果你們在中間可以聽到一些不同的東西——現在在我心裏確實有些不同的東西——那麼就欣賞可以欣賞那部分吧,包容我犯的錯誤、我帶來的不悅耳的聲音。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請大家包涵;有一點點好的地方,請大家給我熱烈的鼓掌。」

其真誠可敬、意志可佩,尤其這分耄耋不減、復愈以往的心氣,更教人不禁翹首洗耳以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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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歌忽如昨》金慶雲中國歌獨唱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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