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憶黃霑說「朋友要無事常相聚」香港知名才女：每天列遺願清單想見的老友趕緊去見吧

本文共2012字

2023/12/27 22:58:51

經濟日報皇冠出版社

作者：張小嫻

❝有沒有一個人，你辜負過他，甚至欺負過他，趁著還有機會，那就去償還吧。❞

黃霑離開很多年了，他生前跟我說過的三句話我印象特別深刻。他說：「那些罵你的人，你用不著理會他們，你在街上不小心踩到一坨大便，你也不會罵那坨大便吧？」其實我根本不認識那些罵我的人，我也不會回罵他們，但那時畢竟年輕，那些惡毒的妒忌和人身攻擊讓我心裡覺得委屈，現在完全不會了。怎麼可能完全沒有人罵你？愛我的人更多就是。

黃霑說的第二句話是：「找我吃飯不用提早跟我約定，想起就可以一起吃飯啊。」後來，我真的有一次臨時約他吃飯。那天，我們四個人點了一條蒸魚，他想起我寫過一本散文集《幸福魚面頰》，於是很貼心地把一邊魚面頰先夾給我吃，另外一邊魚面頰，我忘了他是夾給太太還是女兒。

黃霑說的第三句話是：「朋友要無事常相聚。」那年，他開演唱會，送我兩張門票，我因為擔心現場太多記者而沒去，把票送給了朋友。第二天，他打電話來問我覺得昨晚的演唱會好不好看，我真的是又尷尬又慚愧。他大概知道我沒去看，後來送了我一張演唱會的碟片，在封套上面畫了一個很可愛的自畫像。我從來沒想過他沒過幾年就走了，我們相聚的時光太短。

我和倪匡先生不熟，只在十多年前吃過飯，是出版社請客。那天晚上，倪先生和倪太太一起來，還有其他幾位作家，一桌子很熱鬧，都是仰慕倪先生的。倪先生跟我一樣喜歡吃魚，也跟我一樣喜歡吃魚頭，那天晚上的魚頭和魚頭上的兩塊魚面頰，自然是讓給前輩。

吃飯時，倪先生興奮地告訴我們他前幾天和蔡瀾在流浮山一間酒家吃到野生的黃鰭鯛，那是很稀有的，可好吃了。我坐在他身邊，他很得意地笑著問我：「你猜我一共吃了幾條黃鰭鯛？」我說：「十一條。」他真的是大吃一驚，問我：「你是怎麼知道的？哦，是不是蔡瀾告訴你？」蔡瀾沒告訴我，我就是覺得是十一條，那只能說是作家的直覺。

我認識蔡瀾是我做編劇的時候。我第一本散文集《貼身感覺》是他幫我寫的序。那時，他正在墨西哥拍電影，我打長途電話給他，問他可不可以幫我寫序，他一口答應，還叮囑我說長途電話費很貴，不要說太久，我們回來再說。我第二本小說《賣海豚的女孩》是他幫我審稿。我轉到另一家出版社，出版社為我做一批專用的稿紙，稿紙上「小嫻之箋」四個字是他題的。他從來沒有拒絕過我任何要求，還常常請我吃飯。

我何其幸運，遇到很好的前輩，還有很好的朋友，愛我的人終究比恨我的多。可惜，我從來不是個主動的人，我臉皮太薄又拘謹。三年疫情，我突然發現我應該改變一下，否則我會錯過許多美好的人和事。我已經錯過兩次。

我高中的英文老師身體有些缺陷，她是個很好的人，對我很好。畢業後，我每年給她寄聖誕卡，從未間斷，到了第十二年，我收到報館轉來一封她寫給我的信。她說，一開始並沒想過我會每年給她寄聖誕卡，過了幾年，每年聖誕節前，她開始期待我的聖誕卡。

可惜，她後來離開了學校，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裡，沒法再給她寄聖誕卡。從那以後，每當我在街上看到一個有著類似她的身體缺陷的女子經過，我總是多看一眼，看看會不會是她。一天傍晚，我在公園裡看到一個有點像她的女子，但我不確定，也沒叫住她。這麼多年，我有時會想，那天晚上，我是不是錯過了她。

我中學時有一個很要好的同學，我們可說是不打不相識。有一次上課，我不知道做錯了什麼，老師要我和另外幾個同學罰抄。下課時，老師再說一遍誰誰誰要罰抄，卻忘了我，我正高興著，我的這位同學竟然舉手提醒老師說要罰抄的還有我，你說我該有多恨她？然而，當我被其他同學欺負，她卻站到我這邊支持我。她是一個正直和善良的女孩子。

畢業後，她當上老師，教了很多年書之後輾轉到英國讀設計，成為著名的首飾設計師。她回香港之後，我們見過幾次面，後來不知怎樣失去了聯絡。

有一次，我在銅鑼灣好像遇到她，就在我猶疑著繼續往前走的時候，她在我身邊匆匆走過，以後我再沒遇見過她。當時，我是應該停下來的。

最近，我常常想起一些舊朋友，很想再見到他們。我好像在寫一張遺願清單，寫下自己有哪些朋友想再見，然後盡量多見面。有的朋友已經許多年沒見了，有的朋友因為一些誤會而不再來往，那些所謂誤會，若干年後，已經不重要了。無事常相聚，那是多麼美好的事兒。

能夠一起走到最後的朋友多麼難得，我們卻在人生的中途丟失了一個又一個原本可以一直到老的朋友。

遺願清單並不需要等到大病或是將死的時候才列出來，難道不可以每天都列一張遺願清單嗎？有什麼想做而未做的事、想見而未見的人，現在就去做和去見吧。

有沒有一個人，你辜負過他，甚至欺負過他，趁著還有機會，那就去償還吧。生命中曾有多少本來可以相識相聚甚至相愛卻終究擦肩而過的人？我無法保證人生不留遺憾，但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對自己說：「我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