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獎金也無所謂，檢舉狂熱份子在想什麼？資深法官：公權力脫序扭曲，只會讓大家過更苦

法庭上常常聽到的話，就是「我發誓！絕對沒有（或者有）做什麼……」

此時心中不禁會浮起一句想問的話：「你發誓？是要去廟裡斬雞頭？還是去教堂跟牧師告解？真主阿拉可願意替你保證？」

當然這些都是不可說出的話，我繼續微笑以對，傾聽雙方陳述。

「如果我說謊，出去就被車子撞！」

（奇怪，難道不注意安全的駕駛，都會很注意選擇去撞說謊的人嗎？）

「如果有一句假話，我全家都會被雷劈死光光！」

（你自己的事情，幹嘛把全家人一起拉下水，當你家人還真倒楣。）

通常講到這個程度的時候，場面已經快要失控了，此時我們不得不出聲緩和，指揮訴訟，回歸正題。

自己的信用、過往的事蹟，需要靠別人來背書認證，又不是到銀行申請貸款。在法庭上，凡事講求證據。刑法第五十七條量刑依據明白寫著：「科刑時應以行為人之責任為基礎，並審酌一切情狀，尤應注意下列事項，為科刑輕重之標準：…犯罪之動機、目的，犯罪的手段，犯罪行為人之生活狀況，品行、智識程度、與被害人之關係……犯罪後之態度。」

所以，有人會拿出國小模範生的獎狀，證明他很優秀；也有人會翻箱倒櫃找出曾經刊載於宗教雜誌的文章，或者是捐血的記錄、捐款的收據、曾經接受好人好事表揚狀……恨不得當庭的人都看到他頭上的光輝及內心的善良。

可是，不要忘了，刑罰是以「行為人的責任」為基礎。這是最根本的原則，自作自受，自己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不應該隨便扯他人下水，或者引用那句媽寶的經典台詞：「都是別人帶壞的！」

自己的錯被揪出來後，除了趕快辯解，更要用他人的錯來漂白自己。確認被劃分到「對」或「錯」的一邊之後，既然無法跨越所謂「合法」的線，那乾脆就轉身看看周遭的同邊人，有沒有比自己更大的瑕疵與道德缺陷，以示自己的清白。

「隔壁也有違建啊！為什麼只拆我家的？」、「剛剛那個闖紅燈的你不攔，你就找我麻煩？」、「大家都這樣啊！我又不是故意的。」　

違法的平等，不是真的平等。

每個人都有些許道德的瑕疵，一旦發現自己可以站在道德的高點，指責他人的惡，彷彿就可以比別人高尚一點點。在高處攻擊別人，可以轉化自己的不安，又可以迴避自己失德的尷尬。

至於，無所不在的正義魔人、專業檢舉人，他們的內心，其實是一片荒蕪的沙漠。

在路上用手機隨時記錄他人違法事情；在電腦前瀏覽自己車上的行車記錄器，截取其他車輛的違規影片，一一寄送交通執法單位（而且沒有檢舉獎金）；向工務局寄送檢舉函詳細描寫隔壁鄰居的窗簷突出了建築線……檢舉魔人躲在匿名保護傘下，自己沒有淋濕，得意地看著旁邊的人，被自己旋轉大傘而噴出的雨柱淋到灰頭土臉、驚慌失措。

傘下的人啊！你不寂寞嗎？

檢舉，是躲在陰影下的出擊，想要拔劍弭平所有不公、見證他人不義而獲得懲罰，自己持著道德的鐵鎚，他人都是欠釘的缺德者。

當檢舉狂人付出很低的成本，卻讓他人付出極大的代價。有沒有檢舉獎金報酬沒關係，讓他人陷入法律或道德陷阱中，自己就更可以提高道德的境界。自己是真小人，卻又套著偽君子的外衣。　

但是，法律如果僅靠著這樣的方式才能執行，公權力靠著楚門世界的攝影機才可以運作，正義像是路邊隨時可撿拾的石頭，誰都可以撿起亂扔；法制建設成自動販賣機，任何人投個幣，就可以恣意選擇一罐讓人爽到底的刺激性飲料；這些看似有效的懲罰行為，縱使達到事前威嚇事後恐懼的效果，破壞的卻是最重要的關鍵：「信任」。

人與人之間不再信任，人與政府之間不再信任。盲眼的正義之神，出鞘的劍任意揮舞，造成的災難，絕對是更大的核爆級道德淪喪。公權力失控的結果，要付出更多的時間及社會成本挽救。

成為道德魔人、檢舉狂熱份子，是將自己陷入寂寞的幽暗之地。其實折磨他人，就是折磨自己；放不過他人，也放不過自己。公權力不應該偷懶退縮在旁邊撿現成的正義，這種脫序扭曲的苦樹生出來的果實，只會讓大家更苦。

一片荒涼寂寞的地方，不會有幸福快樂的國民。

本文摘自麥田出版社的《章魚法官的家庭法學課》

作者：張瑜鳯

章魚法官，斜槓作家，多重角色，27年仍然感到困惑的審判工作，25年柴米油鹽偶爾吵著要離婚的太太，20年膽戰心驚持續學習的媽媽，縱使有八隻腳也忙不過來。

心境的轉換，全然依賴一次次獨自潛入文字的海。無法解決的人性難題，企圖在小說中找到解答；不能選擇的道德困境，妄想在詩文中獲得自由。希望能從根做起，推廣法律普及教育。著有《章魚法官來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