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離岸風電 政策總體檢|精選專題|經濟日報
陽光行動 經濟日報

十年離岸風電
政策總體檢

三階一期挑戰重重,政府與開發商如何突圍,將決定台灣的淨零減碳、能源轉型與國產化政策能否成功。

4月下旬一個採訪日,台中港烏雲密布,風聲呼呼作響,這天是東方風能旗下一艘離岸風電大型海事工程船「東方海威」靠岸補給的日子。過去六周,這艘長達130公尺,紅白分明的龐然大物,就在彰化外海積極布建海纜,雖是疫後大趕工,卻也馬虎不得,不只開發商緊張,政府也盯著看,就怕風場完工日再跳票。

高聳的東方海威,身價超過40億元,站在船頭看不見船尾,船頭還有一個氣派的停機坪。在斜雨中,穿著橙色安全背心的船員,正忙碌地穿梭於船上與岸上,熟練地操作起重設備,將大批物資吊進船艙。每年4月清明節過後,一直到東北季風吹起前,這段時間,就是風場施作的好時節。

東方海威上,有一半以上的船員與工程人員是外籍面孔,英國籍船長皮瑞契(Dewi Pritchard)笑說,多元差異為管理帶來挑戰,不過,也因為這樣,創造彼此互相學習的空間。

台灣發展離岸風電十年了,政府依循「示範、潛力、區塊開發」政策三部曲,宣示2025年離岸風電裝置容量要達5.6GW;2025年,也正是政府宣告要落實「非核家園」。

十年過去了,截至2023年4月底,我離岸風電裝置容量僅1,060MW,距離2025年目標達成率不到兩成,約18.9%。目前運作中的風場,除了第一階段兩座示範風場:海洋與台電一期外,十餘座二階風場,僅海能在5月併網發電。

離岸風場建設落後,除與全球經濟情勢、疫情、海象等「老天爺」因素有關,十年來,兩階段離岸風電建設累積的制度矛盾,與個別開發商差異等,也深刻影響台海十年大建設。

去年底,政府發出第三階段區塊開發第一期「入場券」,共有六家廠商領到門票,預定6月底與政府簽訂行政契約。不過,簽約前夕逆風襲來,不僅全球知名的風電大咖沃旭宣布缺席,熱中投資台灣風場的日本捷熱(JERA),也在6月出售海鼎股權。

此外,曾宣示要在三階二期引進「下世代浮式風場」的德國萊茵再生能源(RWE),更宣布暫緩台灣開發進程。果不其然,原定簽約的廠商,僅哥本哈根基礎建設基金(CIP)、風睿兩家遞件,另有兩家放棄,三家申請展延遞件。

三階陰霾浮現,不僅衝擊台灣作為亞洲離岸風電中心的想望,也影響台灣的淨零碳排、能源轉型,與企業出口競爭力。

近來積極出席企業減碳活動的中小企業總會副理事長陳萬來說,歐盟碳邊境稅10月要開始申報了,他擔心綠電供應不如預期,勢必影響中小企業購買額度。另一位台灣綠電應用協會的專家也說:「綠電無法如期供應,影響的是企業出口競爭力,這一、兩年太關鍵了!」

歷年離岸風電裝置容量

時間 裝置容量 目標達成率 ( % ) ( MW ) 2017年 8 2018年 8 2019年 128 2.3 2.3 4.8 2022年 745 2023年4月 1060 2020年 128 2021年 269 13.3 18.9 時間 2017年 2018年 2019年 2022年 2023年4月 2020年 2021年 裝置容量 ( MW ) ( % ) 8 8 128 745 987 128 269 目標達成率 4.8 2.3 2.3 18.9 13.3

台灣離岸風場一次看

台灣離岸風場一次看

風場大練兵 國產化快馬加鞭

過去十年,離岸風電建設在台灣,猶如美國西部大開發,從零到有,將西方現代化的風電技術、人才、機器設備等,慢慢搬移過來。這十年來,台灣喊出的「國產化目標」,做得好不好呢?

「這幾年的在地化項目落實,算是小有成績。」工業局副局長楊志清受訪時,給出了他的評語。

根據經濟部工業局發布的「離岸風力發電產業政策」,在地化的目標是要建構本土產業供應鏈,並培植國內業者未來能夠成為開發商的國際合作夥伴。

於是從離岸風電第二階段(2021-2025年)遴選風場開始,包括水下基礎、塔架、電力設施等,便納入國產化項目中。

到了第三階段第一期區塊開發,國產化涵蓋項目更廣,舉凡陸上電纜線、海上變電站都納入,等於是從水下基礎到風機各零組件等25項,都要全面國產化。

國產化尖兵一次看

挑戰1、
疫情來亂,學習曲線比想像長

楊志清表示,2021年國產化項目主要有三個,其中,陸上電力設施和塔架,現在都百分百做出來了,不過,體積龐大、難度也高的水下基礎,當初評估時似乎低估了挑戰性,目前還在趕辦、追進度中。

每一座水下基礎,都有三隻腳或四隻腳的基樁及管架。不論哪一種,技術門檻都很高,也需要較長的學習曲線。

楊志清解釋,水下基礎未來是要泡在海水中,一支重達1,300噸,一泡就是20年,在陸上的焊接品質必須一次做到位,「以後無法撈上來修,」而廠商交件也要配合海上施作工期,每年清明節後到11月就是黃金趕工期,錯過這時間,等到東北季風呼呼大吹,一堆產品堆在岸邊,開發商只能心急又跳腳。

他坦言,這幾年的新冠疫情,打亂了風場與國產化進程,再加上廠商的學習曲線、人力運作與生產數量,都未如大家所想的那麼順利,還有一點,「過去我們或許在壓力容器焊接製作有些經驗,但把水下基礎的經驗想像成壓力容器技術,一開始的確有些輕忽了難度。」

挑戰2、
供應鏈跟不上,領頭羊叫苦

在台灣,投入水下基礎的廠商,北部以世紀風電為代表,南部則是中鋼轉投資的興達海基為領頭羊。結果,世紀集團第一座水下基礎,花了一年多,直到去年9月、10月間,才克服了學習曲線障礙,過程艱辛。

經濟部統計,目前北部廠商已生產24座、南部14座。不過,即使現在產能上來,廠商預估,台灣生產的水下基礎最多只能滿足國內六成需求。

世紀離岸風電設備董事長賴文祥說:「現在供應鏈這一塊比較棘手!」策略長林明弘也補充說 ,「我們這邊量起來,後面供應鏈跟不上,我們反而很頭痛」。

依照政策設計,南部供應鏈廠商可向位於北部的世紀離岸風電廠供貨,但超大、超寬的鋼構產品不能走陸運,海運價格又貴,加上產品裝卸港務公司又要收取規費,就算供應商想交貨,成本也太高,賴文祥說:「不如我們自己做!」

領頭羊好不容易克服了學習曲線障礙,供應鏈廠商能否即時提供相關零組件,同樣影響到水下基礎的生產進度。但供應商多樣性不足,也讓開發商和水下基礎領頭廠選擇受限。

沃旭能源指出,第三階段第一期區塊開發必做的25個國產化項目中,有些項目商只有一、兩家,產業供應鏈相形脆弱,價格也可能被壟斷,成為產業發展變數

沃旭大彰化海上變電站
沃旭大彰化海上變電站
運維船利用動態補償舷梯讓工作人員走到海上變電站
運維船利用動態補償舷梯讓工作人員走到海上變電站
東方風能執行長專訪

挑戰3、專業人力瓶頸待跨越

而在人力方面,去年7月監察院發布了一份「離岸風力發電國產業化案」調查,發現北中南部本土廠商執行離岸風電國產化情形,幾乎所有廠商都有欠缺人才的困擾。

舉例來說,水下基礎焊接工必須要有6G或6GR證照,但台灣的焊工至多只有3G執照,即使是今日,全台擁有6G或6GR執照的焊工也只有135名,與政府、廠商預估2025年的需求是2萬名,差距頗大。

政府急,廠商更急。不久前,賴文祥就在前桃園市長鄭文燦牽線下,買下了位在桃園龜山的成功工商,轉型為世紀綠能工商,作為國內培育風電技術人才的基地。

世紀綠能工商校長陳崑玉說,綠能是未來50年至100年的產業趨勢,像世紀鋼的離岸風電水下基礎,需要相當多的焊接人員,一座水下基樁高度約80公尺、重達1,000公噸,焊接點約1,200處,現階段都要引進歐洲技術人員執行,在學校積極培育下,未來可以有更多本土專業焊工。

「其實買下學校這件事,我全家都反對,都說我要喝牛奶何必買下一頭牛,」但賴文祥說,跟外商學習時,最重要的就是要學會技術,如果產業想要國產化,在地學子要能真正學會,技術才有辦法深根,而且能代代傳承。

離岸風機愈來愈大

挑戰4、
風機迭代快,國產化追得累

而國產化政策另一個挑戰,也在於離岸風電產業發展太快,舉例來說,原來列入國產化項目的馬達、發電機,2018、2019年做規劃時,每座風機6MW、8MW的設計就很大了,但「2021年突然9.5MW的風機出現了,14MW也被喊出來了,」楊志清形容,風機朝向大型化發展,且迭代快,要避免「計畫趕不上變化」,就得拚命追趕。

世紀風電位在台北港廠房
世紀風電位在台北港廠房
水下基礎重達上千噸
水下基礎重達上千噸
水下基礎怎麼誕生的?

股權大風吹 風場誰作主?

一座風場壽命可達30年,興建成本動輒千億元起跳。過去幾年,台灣風場經常可見未達完工階段,就有外資大股東頻繁釋股,惹來外界譏評金錢遊戲。到底這是正常商業行為?還是買空賣空炒作?

這幾年多家離岸風場大股東頻頻交易股權,讓人眼花撩亂,轉手緣由各不同,有些是原始股東100%或持股超過八成,在開發過程中,漸進找尋其他資金,但原始股東仍維持過半主導權;也有海外母公司進行併購,導致台灣子公司跟著「換老闆」,最著名的就是允能風場。

2019年,原本持股73%的大股東達德能源,出售25%股權給泰國電力控股集團(EGCO);2021年時,再出售23%股權給法商道達爾能源(Total),達德持股自此降至25%。

2022年,達德母公司在德國宣布,打包出售在德、法及台灣等海外離岸風電項目給私募股權基金「全球基礎建設夥伴基金」(GIP),於是,GIP承接了允能股權,達德在台公司也因為海外換老闆,向經濟部更名為「新天豐能源」(Skyborn )。

今年初,允能爆發財務危機,一度傳出大股東不願增資,卻要銀行團減債,使股權移轉爭議更受關注。當時不少債權銀行質疑,「這些人(股東)把銀行當『盤子』嗎?怎能賴皮把問題丟給銀行!」

據傳當時允能因疫情、滑樁導致工程落後,股東投報率不如預期,才不想拿錢增資,如今允能傳出第三度滑樁意外,讓債權銀行心理再度不安。

針對離岸風電外資股權頻頻轉換,經濟部能源局表示,股權移轉是公司個別商業考量,為了確保風場得以如期建置,經濟部與開發商會在行政契約約定,若涉「重大事項變更」,應「事先」報請經濟部同意。

若以後見之明來看,經濟部在2019年的通函,根本無法拘束允能境外母公司的變盤。摸不清股東換手真相,讓銀行對於高風險的專案融資更加卻步。一位年年評估但至今不敢踏入風場融資的銀行高層說,風險實在太難預測了,「還沒想到利潤,單是看到風險就害怕了」。

沃旭能源大彰化東南及西南第一階段
沃旭能源大彰化東南及西南第一階段

台灣離岸風電專案融資

風場 授信額度(億元) 允能風力發電 838 哥本哈根基礎建設基金 700 海能風電 504 台灣辰星控股公司 490 中能發電 445 沃旭 233 海洋風電 160 其他離岸風電 120 合計 3,490 風場 允能風力發電 哥本哈根基礎建設基金 海能風電 台灣辰星控公司 中能發電 沃旭 海洋風電 其他離岸風電 合計 3,490 504 490 445 233 160 120 700 838 授信額度(億元)

補破網 助「乾淨能源」融資

銀行不敢說出口的猶豫,更在於,過去政府推動的一些政策,後來檢視效果不佳,遑論還有政黨輪替的政策變化風險,及政府對金錢遊戲的把關能力待檢驗。

一位允能債權銀行高層說,這些風場參與政府招標遴選時,股東有哪些人,都是審核重點,但風場還沒運作,「原始股東就賣股退場,到底是誰作主?」政府應該規定,至少要把該建的風機做完八成後,才可讓股權移轉。

大股東頻換人,供應商恐無所適從,不利風場興建跟維運;對銀行來說,也會影響對授信案的評估。銀行更擔心,原股東套現走人,新股東負擔不起,也不願再投入。銀行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國內的離岸風電一般自有資金約25%,75%靠融資,如果開發商財務結構不穩定,原始股東早已獲利出場,後進股東多是資金操作者,大玩金錢遊戲的結果,銀行可能變最後一隻老鼠。

風場大股東換人在歐洲行之有年,也不能說一定是玩金錢遊戲。資誠聯合會計師事務所再生能源事業服務副總蔡宗達說,其實市場上的股權移轉很正常,因為很多人看到有利可圖,到一個階段就把它賣掉;買方也不是傻子,願意出價,代表風場是有價值的,不能說都是「買空賣空」。

不過,蔡宗達主張,政府應建立機制,控管原始經營團隊承諾,例如人要留下來,或股權移轉限定一定比率,以確保風場建置不受影響,不會留下爛攤子。

的確,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政府也不可能規定股權不能移轉,否則恐怕沒人敢投資,但政府對於股權移轉,絕對要嚴加把關。

第一,在事前開發商遴選、招標過程,對大股東適格性要做好調查;第二,透過行政契約,約束不當的釋股。

第三,事後對於股權移轉,做好嚴格審查。化解金錢遊戲疑慮,除了銀行從融資合約要求外,政府的角色更是關鍵,政府既有權決定離岸風電的玩家,就更應該做好把關,杜絕金錢遊戲,不能讓風場變成風險升高的未爆彈。

記者:劉秀珍、邱金蘭、徐珮君、孫靖媛、仝澤蓉、孫嘉君
影音:劉玟妤
視覺設計 : 錢震皓
網頁工程 : 連政瑋
製作人 : 林安妮
監製 : 齊立平、簡正一
日期 : 2023.06.30
更新日期:2023.07.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