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uronews 精選／「萬物武器化」新時代 歐盟面臨存續威脅

在當前的「武器化」時代中，歐盟擁有能夠存活的工具嗎？最近的一連串事件引發各界對這個重要問題的關注。

歐盟執委會主席馮德賴恩（Ursula von der Leyen）在9月初發表年度的《歐盟國情咨文》時，在登上講台的那一刻起便定下演說的基調，「在這個諸多強權對歐洲態度曖昧或公開敵對的世界裡，歐洲必須爭取一席之地」，「

這是一個帝國野心與帝國戰爭的世界，也是一個依賴關係遭到無情武器化的世界。基於所有這些原因，嶄新的歐洲必須崛起」。

一周後，曾為歐盟撰寫具指標意義競爭力報告的義大利前總理德拉基，也發出類似的嚴峻警告，「過去一年已清楚表明，我們正在截然不同的世界裡運作。經濟與安全的界線日益模糊，各國正運用手上的一切工具推進推動其利益」，「我們必須建立起保衛自己的能力，並且挺住在國防、重工業和將塑造未來科技等關鍵領域壓力」。

馮德賴恩和德拉基的演說都使用了尖銳的措辭，以避免任何誤解，以體現在歐洲試圖安度當前的「武器化新時代」環境之際，境內日益蔓延的被包圍感。

過去十年來，各種規模和經濟實力的國家都拋開顧忌，利用國家資產推動其國家利益，並且犧牲對手、競爭者，近來甚至也犧牲掉長期盟友。

萬物武器化新時代

貿易流動、關稅、供應鏈、天然資源、貨幣準備甚至人類，都被當成籌碼的規模前所未見，摧毀已在旨在穩定國際關係的常規和原則。

這些強硬的做法預示著強硬國族主義時代的回歸，但是處於高度互聯與互賴的環境，牽一髮而動全身。一位歐盟高級外交官最近就說：「我們不再活在以規則為基礎的秩序，而是活在實力說了算的秩序。」

「武器化」在歐洲是相對較新的詞彙。其中一個最具戲劇性的早期例子，能追溯到2018年8月時，美總統川普在第一任期內退出了伊朗核子協議，恢復作為談判一環而被解除的嚴厲制裁。他還更進一步威脅懲罰與德黑蘭維持商業聯繫的企業，無論其所在地或所有權為何，「任何與伊朗做生意的企業，都將無法和美國做生意」。

當時歐盟嚴厲批評這項決定，並援引晦澀模糊的《阻擋法規》（Blocking Statute，阻擋外國司法管轄區的措施應用於本地司法管轄區），以無效化美國的決定並保護歐洲企業。然而，光是無法再進入強大的美國市場、以及無法取得美元的可靈性，就足以讓人遵守美國的決定。法國能源巨擘道達爾（Total）便迅速放棄價值41億歐元的伊朗天然氣計畫。

倫敦政經學院（LSE）在回溯分析中認為，川普威脅實施二級制裁的威脅，形同美元政策的武器化，「除了武器化，這也象徵一種侵略形式的域外管轄權（extraterritoriality），規模或許是前所未見過，這種措施也曾被認為在戰後秩序已大致消失」。

歐盟暴露自身弱點

歐盟2021年夏季再次遭遇這種現象，但為出現在一個完全出乎意料的層面。當時白俄羅斯、波蘭及立陶宛之間的邊境，突然湧入了大量來自伊拉克、阿富汗、敘利亞和剛果等遠方國家的尋求庇護者。

問題出在白俄羅斯總統盧卡申科。他曾威脅，若歐盟因白俄羅斯強制一架載有兩名白俄羅斯異議人士的瑞安航空（Ryanair）班機轉降，而制裁白俄羅斯，他將用移民和毒品「淹沒」歐盟。之後有證據顯示，有一個複雜的旅行社、廉價航班和線上宣傳網路，將人們送往白俄羅斯首都明斯克（Minsk）。當時馮德賴恩說：「這是一場複合式攻擊，不是移民危機。」

2022年，俄羅斯切斷對歐洲的天然氣供應、引發天然氣價格創紀錄的漲勢時，完全顯露武器化及其引發經濟混亂的能力，顯示過去被認為可靠且穩定的能源商品，也成了籌碼。

此後，武器化的案例只增不減。光是今年，歐盟就連續遭遇震撼，先是川普實施充滿爭議的「對等」關稅，片面顛覆了全球商業，其次為是中國大陸為了報復對等關稅，限制了七種對汽車、能源、科技和國防等產業至關重要的稀土元素出口。

雖然這兩種措施的本質不同，卻都有共同的意圖：利用自身的強大資產（美國的市場與中國大陸）迫使主權國家就範。最後美國獲得有利自身的協議，北京則與華府達成休兵協議。

這兩起事件還有另一個共同點：歐盟都沒有反擊。

歐盟先對北京的出口管制表達憤怒，隨後選擇對話。面對川普的關稅，歐盟曾考慮首次動用「反脅迫工具」（Anti-Coercion Instrument），在商品、服務、外國直接投資、金融市場、政府採購、智慧財產權和出口管制等領域，對美國進行廣泛的報復，但成員國之間的嚴重分歧束縛歐盟執委會的手腳，導致這項原本專為對付經濟武器所設計的工具，最後被束之高閣。

歐洲外交關係協會（ECFR）資深政策研究員格爾克（Tobias Gehrke）說，「歐洲應該學到一個教訓：龐大的市場並非與生俱有籌碼，而是需要積極建立並使用」，「指望中國和美國不會再以經濟要挾，這上是戰略。如果歐洲想要嚇阻力，現在就需要做好功課，建立一個能在時機到來時，真正扣下扳機的聯盟」。

「布魯塞爾缺陷」

歐盟的回應疲弱，帶來一個令人不安但卻切中要害的疑問：在這個民族國家毫不掩飾地運用鐵腕現實政治，操縱其硬實力的時代，歐盟還有能力生存嗎？法國總統馬克宏在歐盟與美國達成貿易協議後說，「歐洲還沒自視為強權」，「要獲得自由，就必須讓人害怕。我們還不夠讓人害怕」。

歐盟的創立目的並非要灌輸恐懼。歐盟誕生於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灰燼，最初只是匯聚鋼鐵和煤炭生產國的小團體，逐漸進化成一個致力於民主、人權及追求和平的單一市場，雖然歐盟的權力持續擴大，就如同最近推動提高國支出的過程所展現的，歐盟的結構依然聚焦於折衷妥協，常帶來艱困的談判和複雜的法律。

隨著全球動盪加劇，地緣政治凌駕於經濟之上，這種共識機制的裂痕開始浮現，尤其是外交事務必須獲得一致同意的悠久規範，正遭嚴格檢視。

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國際事務教授法瑞爾說，過去被稱為「布魯塞爾效應」（Brussels Effect）的現象，如今已成為「布魯塞爾缺陷」（Brussels Defect），「強權政治從未像人們所相信般完全消失，現在正班師回朝，一旦舊有的假設開始瓦解，可能會加速自我強化的改變過程」，「像歐盟這種深信對多邊互賴的政治實體，特別容易遭這些戰術攻擊」。

相較下，美國、中國大陸、俄羅斯及其他國家都不受內部繁瑣程序的約束，只需一紙命令，就能縮緊咽喉，不管是貨幣、礦物還是化石燃料，都不必等待任何人的批准。換言之，這些國家能把市場力量和國家安全整合為單一行動路線。

但是在歐盟，這種整合會受到內部權限劃分的阻礙：市場力量歸執委會管，國家安全則屬於成員國。

法瑞爾說，「原則上，歐盟也有選擇，其市場和規範提供了歐盟能夠運用、或威脅運用以保護自身的強力籌碼」，「但要做到這一點，歐盟需要放開投入。除非歐盟願意對其他強權動用反脅迫工具，否則威脅就不具可信度」。

歐盟要打破禁忌？

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和川普重返白宮等事件，促使歐盟熱議如何改革以提升全球實力。例如，德拉基提出了大規模的聯合借款、整合戰略部門、給予「歐洲製造」優惠待遇，以及國家補助先進科技等，還更具雄心地提出歐洲聯邦模式。同時，馮德賴恩也說：「現在是時候擺脫一致同意的束縛了。」

所有這些解決方案都希望給予歐盟機構更大的權力，確保27個成員國能夠跳脫各自利益，國際舞台採取更快速而果決的戰略行動。對於德拉基和馮德賴恩來說，中央集權是反擊武器化的必要需求，但兩人提出的解決方案都或多或少遭到成員國的抗拒，畢竟成員國仍是最終的掌權者。

德拉基說，「當然，這條路將打破長期禁忌。但世上其他國家都早已打破了他們的禁忌」，「為了歐洲存續，我們必須做從未做過的事情，拒絕被自我設限拖住腳步」。